我们从大规模网络问卷得来的心境评定数据、从实验室得来的心境变化数据、推迟兑奖和弃奖数据

　　原创 李纾 复旦商业知识

　　本文为节选，全文刊载于

　　《管理视野》2022.3

　　赌城澳门，是我一生中留下过好心境的一个城市。

　　在澳门，我招收了我这辈子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其毕业论文选题与博彩相关。临退休前，我主持的最后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与澳门科学技术发展基金联合科研资助合作研究项目，也与博彩相关。

　　澳门旧“葡京娱乐场”墙壁上镶着一块刻字铜牌，上面写道：“博彩无必胜，轻注好怡情，闲钱来玩耍，保持娱乐性。”

　　我对澳门的怡情，是否与博彩相关？

　　不是，也是。

　　说不是，是因为我从未在澳门买过一次彩票。我的好心境是因为澳门给了身处异地的我在海外华人圈里享受不到的“优越感”。

　　记得2001年我在澳门科技大学任教时，MBA班上一位毕业于复旦的女生告诉我，她在氹仔找到了一份教普通话的家教工作，这份工作足以补贴她在澳门的家用。这件事让当时的我非常激动。

　　1991年我自费在澳大利亚读博士时，新南威尔士大学的语言分类，是将 Mandarin（普通话）编码为一类，而将Cantonese（广东话）编码为更像是代表Chinese的语言类。一次打临时工去库吉（Coogee）海滩一户人家安装栏杆，房主是澳大利亚白人，说他现在夜校学Chinese，结果一开口说的却是广东话。那时候的悉尼，像我这样不会说广东话的内地留学生在唐人街找一份洗碗工都难上加难，根本不敢想象还能靠教人普通话赚钱谋生。这种翻身的感觉让我释怀。

　　澳门人可以与内地人好好说普通话，这是我对澳门怡情的主因。

　　我指导学生们做的博彩研究项目很有意思，个中的发现让我兴奋莫名。

　　我们知道，在世界范围内每年都有相当可观数目的彩票奖项和奖金无人认领。

　　在美国，截至2017年6月，连续12个月的获奖者总共错过了28.9亿美元的奖金。在英国，2012年出现了最大的无人认领彩票头奖，价值高达6500万英镑。在中国，2018年全国彩票销售近5115亿元而弃奖超25亿元。

　　那么问题来了：人们为什么买彩票？

　　如果说购彩只是“为了钱”，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弃奖？

　　这些弃奖现象与我们直觉上认为人们购彩为了赚钱的信念并不契合。

　　为此，我们另辟蹊径，设计了两个研究，尝试研究情绪——尤其是心境在购彩行为中发生了哪些变化，以探索人们购彩的目的。

　　在研究一中，我们使用大规模网络问卷来考察处于不同购彩阶段的购彩者的心境差异。在中彩网上发布名为“中国彩民购彩情况调查”的问卷链接，让参与问卷调查的受测者首先根据我们对购彩过程四个阶段的划分报告自己目前所处的购彩阶段。随后让受测者用0-100之间的数字对其最近一段时间的心境进行评分。

　　根据以往研究划分的四个购彩阶段：阶段1是基线阶段（即“我尚未购彩”）；阶段2是开奖前（即“我已经买了彩票但彩票尚未开奖”）；阶段3是开奖后（即“彩票已经开奖但我还没检查自己是否中奖”）；阶段4是兑奖后（即“我已经知晓自己的中奖结果”）。

　　约9000多名受测者的调查结果显示：人们在购买彩票后，心境便开始提升，且在临近兑奖前，心境达到最高值（如下图）。

　　购彩四个阶段的心境评分均值

　　由此可见，一旦拥有彩票，人们的心境就好了，而心境峰值出现在得知中奖结果之前，而不是出现在得知中奖结果之后。这着实与人们购彩为赚钱的信念不符，我们的结果似乎显示人们更可能是为了好心境而购彩。

　　在研究二中，我们通过操纵报酬形式将100名受测者随机分为彩票组和现金组，彩票组（50名）得到刮刮乐（票面金额50元），而现金组（50名）得到与刮刮乐票面金额等额的50元现金。同时，我们在实验室中设计了一个完整的单次购彩过程，并将其划分为七个时间点。通过测量受试者在各时间点的心境，我们检验了彩票是否可以提供金钱刺激之上额外的心境助益，并比较了现金组和彩票组领奖的延迟时长和弃奖人数。

　　报酬形式与时间点对心境的交互作用

　　如上图所示，我们首先请受测者来到实验室并自评心境（t1:基线心境），随后将所有受测者随机分成彩票组和现金组，彩票组被告知将获得票面总价值为50元的刮刮乐作为参与实验的报酬，而现金组则被告知将获得50元现金。两组人均需等待5天方能领奖。在被告知这些信息后，受测者再次评价心境（t2:得知报酬形式后）。接下来在受测者离开实验室后5天的等待期间内，我们得到受测者的日均心境值（t3:等待期间）。在5天等待期间的最后一天，实验者提醒受测者从第二天起他们可以回到实验室领取刮刮乐或现金。与此同时，我们记录受测者的日均心境值，直至他们回到实验室为止（t4:回实验室前）。实验者计算了受测者重回实验室的延迟时长。当受测者回到实验室，再次测量他们的心境值（t5:领奖前）。接着，彩票组领取刮刮乐并根据中奖金额予以兑现；现金组领取50元现金。离开实验室之前，受测者再次自评心境（t6: 领奖后）。在受测者离开实验室后的3天内，我们记录并得到受测者的日均心境值（t7:3天追踪）。

　　结果发现：

　　① 与现金组相比，彩票组的参与者的心境总体上更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彩票组在仅知道未来会拿到彩票时（t2）和在知晓中奖结果前（t5）均报告了比现金组更高的心境值；

　　② 彩票组有48%的参与者弃奖，而金钱组无一弃奖；

　　③ 彩票组花更多时间才返回实验室去核对彩票。这些发现支持了我们的猜测。

　　我们惊喜地发现，许多媒体报道的中大奖却弃奖的现象竟然可以在只有50个受测者的实验室实验中得到重复验证。与全员都来领钱的现金组不同，不来领取面值50元彩票的有24人之多，占了彩票组全体受测者的48%。这种结果与“博彩是为了钱”的诠释背道而驰。这也意味着彩票带来的“情绪红利”可能并非仅来自彩票本身的物质奖励，而还来自“彩票梦”造成的好心境。

　　总之，我们从大规模网络问卷得来的心境评定数据、从实验室得来的心境变化数据、推迟兑奖和弃奖数据，一致指向人们可能为了好心境而购彩，而不仅仅是为了赢钱而购彩。

　　妙的是，葡京赌场的“劝世言”也只字不劝说人们如何赢大钱，其“轻注好怡情”“保持娱乐性”一说竟然都应验在我们受测者所测出的情绪或心境上，给我们的实验结果做了很贴切的诠释。

　　其英文版本，更是将我们实验的结论解释得出神入化：“We advise you to play merely for pleasure.”好一个“merely”，干脆将“为赢钱而购彩”的可能解释排除得干干净净。

　　那么，我们还用得着再买彩票吗？我的建议是：买。

　　因为，心理学已经开发了各种测量智力以及其他能力的量表，这世上唯独没有测量人“运气”的量表。其实，大多数人没有察觉到，每个人就像想了解自己的智商一样很想了解自己的“运气商”。特别是新的一年来临之际，更是有人想知道来年的运气如何。运气好，也许是一种招人喜欢，也招自己喜欢的特质（trait）。

　　细细想来，买彩票除了能给人好心境，其实还是一种自我测量“运势”的现成工具。

　　□ 文/李纾（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中国心理学会决策心理学专业委员会创会主任、《管理视野》专栏作家）

　　□ 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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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大部分人买彩票可不是为了“一夜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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